立冬了，而暖气依然没有开放；严寒，从四面八方向人裹挟而来。
　　 回到家中的时候，爸爸正扎着围裙在厨房的案板前忙碌着。案板上摊着一堆刚洗过泥的红薯。大大小小，码成一个小小的红薯山。
　　 爸爸边切红薯的头尾和烂处，边笑眯眯地问我：“中午我们去吃羊肉泡，你去吗？”原来，楼下新开了一家小小的牛羊肉泡馍馆，打折三天，吃的人络绎不绝。
　　 我也忽然来了兴致，连声说好。屋外是阴沉的天，刚刚下过雨，瘦小的母亲已经穿上了棉马甲；屋内，昏暗的光线，静静地站立全身上下都有一股寒冷的感觉。
　　 十二点半的时候，爸爸、我、侄女三人准备下楼去。母亲执意不去，说是一碗太多，她吃不了。她拉开五斗橱，从柜中取出一沓钱，又细心的数了数，递给我说：拿去付账吧！我看了看那卷钱，外面都是五块的，里面还夹着一元一元的钱。我知道，这是她礼拜天去卖鞋垫的一些钱。父亲看见那些钱，也微笑着说道：把零钱放着吧，钱我装着哩。说完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兜。我和侄女相互瞧瞧，忍不住笑了。
　　 父亲迈着八字步在前边走，我和侄女跟在后边。我们俩都穿着高跟的皮靴，自然走得慢。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身子佝偻了，但步子却迈得大而沉稳。隆冬时节，我这才看到他脚上依旧穿着一双黑色的单布鞋。上身一件半旧的蓝灰镶嵌的运动衣，下穿一条藏蓝的不甚平整的料子裤。裤腿上还沾了一小块泥巴。那泥巴一定是早晨去地里种菜时弄上的吧。
　　 走进泡馍馆，里面已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人，小小的饭馆有一些拥挤。有人在“吸溜吸溜”地吃着，有人还干坐着。我们也捡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
　　 父亲的人缘一向很好。一进门，就有我熟识、不熟识的人和他打招呼。父亲一一回应着，并拿出了拔丝猴烟，坐下抽了起来。侄女本在角落里坐着，这时却皱着眉头说道：爷爷讲点公德，不要在这里抽烟。我给侄女使眼色，但她依然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父亲看看她，只好欠起身走到门外去了。
　　 我怨视着侄女，然而她是任性的，冷着脸并不看我。
　　 我的目光透过餐馆的木隔断，投向站在门外抽烟的父亲身上。倏忽间，记忆像一条长长的丝带，把我牵引到二十年前的岁月。
　　 那时，刚上大学的我，自负而骄傲。父亲在部队工作，工资只有区区的二百元；母亲在一家大集体的社办厂上班，一月就几十元。哥哥当时刚参加工作，却停薪去外地上学了。家中，就剩下了在本地上学的我。这样的工资，一家四口的生活，还有我和哥哥的学费，再加上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外婆的生活费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不懂事的我，礼拜天从学校回来，总是说起学校的事。我说，谁谁的父母又到学校看孩子去了，带给她很多好吃的；谁谁的父母又开车到了学校，领孩子去餐馆撮了一顿，吃的是羊肉泡。
　　 而家中，我回去依然是面条。我不想吃面条，成天面面面，烦不烦？我甚至说着说着，连眼圈都红了。父亲没有再劝我吃饭，他默默走到门外，站在楼道上默默的抽烟，我只看到他高大的背影。多年以后，每当想到这一幕，我是多么后悔啊！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爸爸拉着我的手说：“莉莉，爸爸领你去吃羊肉泡。”我一听高兴极了。
　　 中午时分，当我坐在清香斋宽大的座椅上时，我的心中是何等欣喜！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看到窗外杂沓的车流和人流。父亲和我坐在窗内，手中静静地掰着死面饼，掰得极碎极碎，再要了一盘糖蒜，一小碗辣子酱。餐馆内人并不多，服务员不一会就端上了我们的泡馍。大大的碗中，红彤彤的大片羊肉，细细的粉条，紫红色的羊血条，白花花的豆腐，还有那晶莹的油花。我恨不得长出八个舌头，立即埋下头扒在碗边就刨起来，吃了一会，抬起头，却见爸爸还没动筷子。他只是坐在那里，默默抽着烟，似乎在想什么。我叫爸爸赶紧吃，爸爸笑着把他碗里的肉又匀给我几块，这才慢慢吃起来。吃的好饱啊！我拍拍肚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那次，爸爸从街上回去时，还给我买了一包锅巴，用黄纸细细地包裹着。我这才想起，妈妈没有一起来。我问爸爸，父亲淡淡笑着说，你妈上班呢，来不了。
　　 我好快乐啊！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把零食分给同宿舍的姐妹吃，我们“咔擦咔擦”吃着油油的锅巴。舍友们都说，我有一个好爸爸。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爸爸浓密的黑发被霜雪代替，爸爸挺直的腰板变得驼了，爸爸健壮的躯体更加瘦弱了。然而，时间的沙却从我们看不见的缝隙里，轻轻悄悄地溜掉了。
　　 有泪盈上眼眶，我刚想拿纸巾擦掉，听到侄女喊道：“姑姑，为啥哭了？”
　　 “没有，没有，我是小虫子飞到眼底了。”我掩饰地笑起来。
　　 父亲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看见我笑了，他也笑了。
　　 “来了！”头戴白帽子的伙计大着嗓门喊了一声，我看见，三碗油汪汪的羊肉泡馍端上了桌。
　　 “开吃了！”侄女高兴地喊起来。
　　 小小的饭馆里，洋溢着一股羊肉的香气。大锅里也冒出了白白的雾气，这雾气缠绕着，在小小的空间荡漾着，荡漾着。
　　 我觉得，今年的冬天一定不冷。
　　 （作者简介：林溪，本名黄亚莉，文学爱好者，曾在多种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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