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黎力重新考上大学的消息从网上传出时，同事第一个反应是“当年我报道过他的事”。

黎力是谁？有媒体这样描述，“浪子回头金不换”。

2009年7月12日，当时22岁的黎力持水果刀先后劫持人质，抢了银行10万元。

他16岁就从江西萍乡的小山村里考进了北京科技大学。在父亲心里，儿子老实巴交，成绩优秀；在朋友眼里，他腼腆、不引人注意，但对爱情和未来有过美好的期待。

口吃、抑郁和对大学生活的不适曾经打败过黎力。8年之后，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的黎力已经30岁，出狱后以598分的成绩考进了西安交通大学。

这或许源于一段信任，当年审理其案件的法官尚秀云一直挂念着这个走过弯路的孩子，她给他写信，寄送励志书籍，跑到监狱为他过生日。媒体报道，狱中服刑的黎力后来从专门关押重刑犯的江西豫章监狱调到江西启明学校服刑，做一些教学辅助工作。

本文作者刘泽宁说，他就像个水手，曾在大海迷失方向，穿透黑夜，仍紧握舵盘。他重感情，太想证明自己，抢银行后留下遗书，也都是对家人的记挂和内疚。

过往无法从一个人的历史中删除，但人可以重新创造历史，黎力的经历是最好的证明。出狱后补习时，黎力曾向他的老师透露过，想考北京大学历史系，老师推测他可能想“以史为鉴”。

今天我们重新看一看黎力的“历史”，但“为鉴”的绝不只黎力一人。未来，对每个曾经犯错的人都是新的。

近日，黎力来到北京，把金榜题名的喜讯告诉当时审判该案的法官尚秀云。图片来自网络

文｜新京报记者刘泽宁

►本文约3183字，阅读全文约需6分钟

黎力

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蕉源村人。1987年2月9日出生。2003年，考入北京科技大学自动化专业。2009年6月，因为多门课程不合格、未完成毕业设计，从北科大肄业。

7月12日中午，在北京科技大学图书馆南侧的中国银行，黎力手持水果刀先后劫持两人，抢走银行10万元现金，5小时后，被警方控制。

“黎力曾在网络日志中写下一篇“我想要的生活”：买一个极品的音箱……每年都去旅行一次……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

7月13日，深圳，老黎的这一天有些不一样。

刚花150块钱买了一辆三轮车，不用再摆地摊卖菠萝了。

但似乎又有些不顺，接到大儿子电话时，只卖了6块钱。

“黎力出事了，抢银行，新闻都报了。”电话那头说。

老黎傻了。

黎力是他的小儿子。在北京科技大学读书。

资料图：警方在勘查现场。

家境

没有买到火车坐票，但不能再等了。

14日，老黎和大儿子站了20多个小时，从深圳赶到北京。

一个多月前，他们一家刚刚辗转从江西老家来到深圳，因为老黎的母亲过世，欠了债，不得不外出打工。

大儿子很快在深圳谋得了一份售楼员的工作，老黎摆地摊卖水果，老伴就在家里做饭。

日子过得不易，但老黎觉得有希望。

他总是想起6年前的夏天，16岁的黎力考上北京科技大学的消息让村里炸开了锅。他脸上有光。

老黎家住江西上栗县蕉源村，家里只有三间平房、两亩稻田。

平房里虽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满墙挂着儿子的奖状，不寒酸。

大女儿就快给他们生个小外孙了。

小儿子2007年就该毕业了，可孩子去年跟家里说，要在学校进修一年，以后好找工作。

儿子从小就懂事，老实巴交，村里的孩子每年秋天都成群结队地偷果子，但黎力从来不偷。

他13岁就住校，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一件脏衣服。上大学后，一般都是隔十几天给家里打个电话，每次都说自己过得挺好。

去年儿子回家，说进修完成后，在北京的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了工作，每个月能赚好几千。

这让老黎更是喜上眉梢，逢人便夸耀。

来北京后，他终于知道，儿子说了谎，他是因为考试不及格延期毕业。

17日上午，老黎冒着大雨为儿子领回了肄业证。

下午，老黎和大儿子去了海淀拘留所，虽然没有见到黎力，但老黎把身上仅有的5张百元大票留下了。“孩子收到钱就知道我来看他了，他才有信心撑下去。”这句话，老黎对拘留所民警说了4遍。

和6年前一样，黎力的名字再一次让那个江西的小村庄炸开了锅。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戴苏被问了无数遍：黎力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这些天，戴苏也总是回忆起小时候偷果子的情景，伙伴们一哄而上，只有黎力在一旁说，我不偷，你们也不要偷。

初中之前的黎力很活泼，经常开玩笑，他还会表演倒立行走，每次可以持续五六分钟，“同学们都觉得他很牛”。

在高中班主任潘老师眼中，黎力不但成绩好，而且人老实、讨人喜欢、自尊心强。班里50多个学生，黎力基本上一直是第一名。

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黎力很节俭。老师们心疼他，偶尔会给他百八十块钱，但黎力坚决不要。无奈之下，老师只好先把钱给班干部，让班干部转告他，说钱是学校给贫困学生发的补助金，“这样他才会很腼腆地收下”。

高考时，黎力成绩很好，但考虑到家庭困难，他的第一志愿是厦门大学国防生。体检通知都下来了，但因为当时他的身高还不足一米五，不符合国防生条件，未被厦门大学录取。

“高中之前，从没听黎力说过学习难”。戴苏说。直到大二寒假，黎力来到他家玩，两个人聊起了大学生活，黎力说，高数等课程挺难的。

戴苏发现，他变沉默了，口吃也越发严重。

去年冬天，黎力去戴苏家坐了十几分钟，但基本没怎么讲话。

尚秀云说，“对于这种良心未泯，可以挽救、教育的失足孩子，我们作为法官不能放弃。”

爱情

黎力校内网的日志只记到2008年11月11日。

在2008年4月19日，他写下一篇“我想要的生活”：生活最美好的地方就是有希望的存在……对于自己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现在轮廓慢慢地清晰起来：买一个极品的音箱……每年都去旅行一次……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

爱情，对于21岁的黎力来说，是一段手牵手的童话。

戴苏说，黎力喜欢的女孩叫青青(化名)，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青青小他俩一届，长得很漂亮。儿时的他们，上学都是手牵手，虽然个子小，但村里的孩子不敢欺负他们。“那是段美好的时光，纯洁得像童话。”

直到戴苏和黎力考上重点高中，青青到省内某市读了中专，黎力对青青的感情渐渐产生了变化。

“不过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喜欢青青”，但戴苏知道，黎力对青青格外关心，每年寒暑假回家，都会第一时间去找她。去年上半年，青青到南昌打工半年，期间黎力也曾多次打电话给她。

去年暑假回家，青青告诉戴苏，黎力用很隐晦的方式跟她表白了。“他跟青青说喜欢我们村一个女孩子，然后就描述这个女孩子的情况，一听就知道说的是青青”。

青青跟戴苏说，很奇怪，黎力一直当她是哥儿们，怎么会突然说喜欢她。

不久，青青订了婚。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黎力都没给青青打过电话。

许刚回忆，也就是那段时间，黎力变得更加内向。他曾经对许刚说，自己一点资本都没有，或许连毕业证都拿不到，而在和心爱的女孩表白时，“竟然还口吃！”

今年春节，一个朋友接到黎力的短信：“学业不顺，喜欢的一个女孩子也已经订婚，不想活了”。

大学

由于16岁便考上了北科大，黎力比其他同学都要小两三岁。

在几乎所有同学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个“老实、腼腆、个子比较矮，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人。”

在黎力校内网的主页上,许刚是其“特别好友”里唯一的名字。

“我和他一起住了4年，算是他在大学里唯一的知心朋友。”在许刚眼里，黎力贫困、善良。

黎力的宿舍共有8人。许刚说，他大一时就有手机，到大二时，其他同学也都陆续有了手机，但黎力直到大四都没有。大二时，学校允许学生买电脑，同寝室的同学又全都有了电脑，只有黎力没有。直到大四，他才花500块钱购得一台二手电脑。

此时，由于仅剩几门专业课，同学们都谋划着考研或者找工作，旷课的人很多，黎力也是。他偶尔会说，自己长大了，继续花家里钱有愧，想出去赚钱。“那段时间我跟他还在一个宿舍”，许刚说，黎力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七八点钟才回来，洗了澡倒头就睡，看上去很累。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在中关村一家公司帮人攒电脑，一个月还不到1000块钱。

同学们与黎力的唯一一次聚餐是在大四时。因为室友被保送读研，大家决定聚一聚，许刚给黎力打电话，叫他下班后早点回来。此前，黎力主动告诉大家自己是乙肝“小三阳”，同学们都表示无所谓。可晚上吃饭时，黎力还是特意要求服务员多拿了一双筷子，用这双筷子将菜夹到盘中，再用另一双筷子吃。

因为在外打工，黎力大四挂了好多科，按学校规定需要延期。据介绍，北科大延期生可以延期两年，但如果“大六”时考试还没有通过，就意味着永远拿不到毕业证了。

许刚说，这一年，黎力仍然逃课、打工、玩游戏……最后，因考试作弊被抓，只能继续读“大六”。

今年春节时，黎力对许刚说，他想明白了，应该好好学习，把文凭拿到手以后，再去找工作、赡养父母。

最后一科考完后，黎力自信地对他说，卷子答得很好，肯定能过。

可是又没过。

黎力的成绩单显示，他的多门课程不及格，其中“微机应用原理”考了3次均未通过，学校有6次重考机会，后3次他自己放弃了。除了学分没修够，他还没有完成毕业设计。6月25日，黎力的档案被转回江西上栗县劳动局。北科大决定让他肄业。

在许刚的记忆中，也就是今年五六月份，黎力变得有些不正常，经常自言自语，还会无缘无故地摔鼠标。

由于宿舍紧张，从黎力这一届开始，延期生不允许在学校居住。于是，去年五六月份，黎力搬到北沙滩桥附近的一栋居民楼里，和同学合租。房子是三居室中的一间，屋内有两张上下铺，房租每月1400元，每个人负担350元，房租仨月一交。

室友小张说，这段时间里，黎力每天的生活基本都一样：出去做家教，回来看看书，上网玩游戏。

做家教是黎力唯一的经济来源。

虽然住在一个房间，但黎力很少与室友交流，也从不谈自己的事情。

7月11日晚，小张回到房间时，黎力正在电脑前玩游戏。室友说，“他已经玩一天了，一句话不说。”

7月12日9时许，小张等人醒来时，黎力已不在宿舍。

下午1点多，辅导员打电话来找黎力。

大约两小时后，警察敲门了。

（本文首发于2009年7月23日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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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骁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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